富康街是一条10米左右宽的路，分左右行车道，路的两旁长着粗壮而怪异的白桦树。枯黄的叶子夜风中顺风而动，沙沙的声音像蹒跚的脚步。在富康路的左侧有个明珠广场，它只是邯郸市高开区的一个普通的小广场而已，却是这一带最美的地方。广场的四周绕着密集的竹子，沿着几条曲折的小路可以进入广场的中央。碎石铺成的小路旁不时可以看见匍匐在地上的牵牛花，那些清脆圆润的叶子晚上会常常爬到路上来睡。
“现在我不想回学校”我对杜斌说，这是从我被羞辱的那晚以来我第一次开口跟他说话，“我不想那么丢人。”
“那你去哪里？”杜斌说道。
我指了一下明珠广场，然后歪歪斜斜的就向那里走去。明珠广场的林间挂着一些小灯——闪烁着像纷飞的萤火虫。广场的正中间七八米高的地方悬挂着一盏大灯，变换着五颜六色的光环，这就是“明珠广场”命名的由来。那个足球大小的灯每天晚上都亮着像虔诚的修女用它独有的光，祈祷着每一天都能够有一个祥和的夜。
杜斌跟在我的身后，不断把爬上小路的牵牛花的藤蔓弄到小路的下面。牵牛花懒洋洋的缩着身子又回到了那片属于自己的土地。在广场的中央有一圈的木椅供游人休息。我在明珠广场的那个灯正下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抬头望着天空，那个灯多像是被上帝遗落的星星。
“胃，疼吗？”杜斌坐在我旁边问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抬着头来看着那些漫天的星星。小时候看到书上说星星都是一闪一闪的，可是自己却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看到的星星都是静止的，沉睡在天空做着美梦。我一直以为书上说的是骗人的，直到今天当我带着满眼的泪水望着夜空，眨着眼睛告诉自己不要哭泣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书上说的是真的，星星真的是一闪一闪的。
“如果胃疼，就把手指放在喉咙那里，把酒吐出来，要不你会难受很久的。”杜斌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了，也像我一样看着满天的星光。
而此刻我的胃确实像一个火药桶一样，又热又烫。可是我那时不想去管它，就让它痛着吧，让这种痛告诉我我还活着，还是个有意识的个体，而不是一个任人玩耍的工具。
“对于昨天的事情，对不起噢，我那天太冲动了。害你受了那么多苦，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是刘东强逼我那么做的。我不得不做。对不起了！”杜斌把扭过头来，把头枕在椅子的边缘处，侧着脸盯着我看。
“莹莹，其实我很喜欢你的。那天晚上你跟我说你喜欢我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很幸福。可是我时不能爱你的。因为我无法改变我生活的本质，我就一个社会上的小混混，我改变不了，我也不能再改变了，因为我已经被牢牢的绑在了那个小混混的本质上，我挣脱不了的。”
“这些天了，我想法设法的接近你，一部分是刘东强让我这么做的，可是更大一部分是我自己想做的。因为我发现我认识你越久，我真的就越喜欢你。可是你也知道的，我们之间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未来。你是一个学生，而我只是个社会上的地痞流氓。我们差的太多。我总有一天会住进监狱的那扇铁窗里的，而你不同，你将来会上好的大学，会住在豪华的大房子里。会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敲着键盘坐在有空调的房间做着体面的工作。我们是不同的，有着完全不同的命运。”
“我也曾自责过很长时间，我应该早就提醒你，让你好好学习。可是我没有，我反而怂恿着你，把你向那条不归路上越拖越远。因为我喜欢你，这就是我这样做的原因，我希望每天晚上都见到你，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虽然我知道这样对你有害，可是我无法让我战胜我的自私。”
“我一直在为生活而拼搏，只是我没有表现的像你们那样。我常常把我的梦藏起来然后去努力，我不在乎我要实现这个梦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也不在乎要实现我的梦会依靠怎样的手段，只要能够实现就可以。所以我必须得一直跟像刘东强这样的社会残渣混在一起，而且要做的比他们更像一堆残渣，这样他们才不至于看不起我。他们才可以给我金钱，让我去实现我的梦，让过能够过上一个看起来还算体面的生活，而不是呆在工地上像蟑螂一样的活着。”
“我不想被人看不起，我想出人头地，而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无论到哪里，浑身上下都改不了那种穷酸的模样。因为没有知识，没有文化。我们家不能像那些富二代一样吃好的，穿好的，甚至我连基本的生活都保证不了。我跟你说我去讨过饭，你信吗？你应该不会信的，可是我信，因为我经历过。那是我磨灭不了的丢人的历史。那是2000年的时候，我那时15岁，上初中。2000年我爸躺在床上咽了最后一口气后，我就成了孤儿。我很恨我爸，恨他得了一场病后久久不死，一拖就是拖了一年多，耗尽了家里的钱后才肯咽气。有时候我醒来都想走到他跟前插死他。因为他的病已经治不好了。他又不肯死，整天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向我伸手要吃的、要喝的、要药吃。”
“就因为他这样，我不能上学，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捧着课本读书考试，沿着那个可以通向成功的阶梯攀登。我必须在家照顾我那个该死的老爸。他这一辈子，从我有记忆以来到他死了，他都没有疼过我。我记忆里最多的就是他打我妈妈的情景。有一次我妈妈被他打得在地上直打滚，而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抱着我妈妈哭。后来我妈解脱了——死掉了。那天我真的替我妈感到高兴。我妈死了不久后，我爸遭报应了，病倒了。他能得病这件事情给我带来了不小的喜悦，那天我高兴的从家里拿了一块钱买了很多好吃的。”
“我爸病倒后就躺在了家里的床上等死，他已经病的走不动了。脑血栓晚期，已经把他变成了一个植物人。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搞笑。他以前那些手和脚是多么有力啊，哈哈，可以一巴掌把我妈的脸打成黑色，可以一脚把我妈踢2、3米。现在好了，他病了，那些手和脚像摆设一样挂在他身上，连感觉都没有。那时我很高兴，他终于不能动了。可是我没有高兴太久，因为他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马上死掉。而是不断在喘着气，像夏天吐舌头的狗一样。我不得不辍学回家啊照顾他。虽然我恨他，可是我知道必须得照顾他，因为他是我爸。虽然他不爱我，但我有责任照顾他，他给了我生命，我就必须承担起这项责任。这就是中国文化中最该死的地方。”
“那时我真的希望他快点死掉，快点死掉，越快越好。这样我就可以摆脱这种环境了，我就可以好好上学，可是去为理想打拼。我那时在学校学习成绩很好，我一直都是我妈的骄傲。可是我爸一直不死，一直拖着，一直用他活着这件事折磨着我，挑衅着我的耐心。我有好几次拿着枕头走到他床前想闷死他，可是我一直没干，看到他病恹恹快死的模样我下不去手。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声音说，希望他能够活着，哪怕就这样一直活下去也行。”
“他快死的时候，整个家已经被他掏空了，连亲戚朋友那里能借到钱的我也都借了。那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几块钱而已。中午的时候他伸着那根干枯的爪子跟我要药吃，我去那里跟他弄药？就我手里的那几块钱连个药瓶都买不起。可是我又不忍心告诉他没有了，他一直在希望着自己能够有一天在站起来，可是已经不可能了。我拿着那几块钱在小卖部那里买了很多糖豆，然后回去给他吃。他说这些药跟他平常吃的不一样，我说是医生新开的药，吃完他就会好。到傍晚的时候他似乎真的好起来了，脸红润起来，喊我说他想吃鸡，让我去买，我答应着出去了。”
“天黑了下来，我一个人在村子里转，心里也没有想着他要吃鸡的事情。我那时只想在外边转转然后再回去，关于吃鸡的事他那时候兴许就已经忘完了。在村子了转了很久后，我在一个枣树上看到了那里落着几只鸡。鸡晚上都是落在树上的，因为害怕会有黄鼠狼。那颗枣树就在一个小胡同里，如果我运气好的话就可以趁人都睡觉的时候用弹弓打下一只来然后回去煮给我爸吃。想到这些我就兴冲冲的跑了回去。”
“我回去的时候，他还没睡，睁着眼睛看着我。那双眼睛衰弱的就像是快要熄灭的灯。他用颤巍巍的声音问我鸡呢。我告诉他我马上就去给他拿，然后我拿着弹弓跑了出去。在那棵枣树旁等了很久，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举起了弹弓，朝着一片黑影的地方打了过去。一阵鸡叫声和扑棱声后，一团黑的东西掉了下来。我赶紧跑过去看，是一只被打死的鸡，弹弓的石子一直打穿眼睛，在鸡头上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洞。我拾起鸡就沿着回去的路跑了。身后鸡叫声响成一片。有几户人家的灯也亮了，还有一户人家大声的骂了起来。那时我很兴奋，根本就没在乎那些，一路快跑着就回了家。”
“可是我回家的时候，我爸已经死了，像冻僵了一样，浑身硬梆梆的。我晃了他好几次他都没醒。我丢下了鸡，竟然特没出息的哭了起来。那个我一直盼着的人终于死了，我却没有高兴，反而哭了。我哭了很久，然后烧了些水，把那只鸡洗剥了，煮了一锅鸡肉。用一个碗盛了两只鸡腿放在了我爸的床前。剩下的我全吃了，那是我那些年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吃完了东西我知道我从此就是孤儿了，那个上学的梦也不可能实现了。那天我在家好好的睡了一觉，第二天便开始了乞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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